独坐敬亭山，相看两不厌

唐李白写下这句诗时候的寂寞，无人可说。我在四月刚下过雨的清晨，在静谧云雾缭绕的凤凰山岭，独坐巨石之上。身前满眼绿色山壁林立如一川瀑布，身后是茫茫天地隐没在视线模糊之处。

我问我：为什么不自由？

这个念头一闪而过。我试图继续追问，可是下一个念头，与随处遍布生活的一地鸡毛而起的念头把这个追问压下去了。如同一颗玉石掉进了汪洋大海。来不及细思。

人带着问题降临人间，活着。每个人随身带着根本困惑走过万水千山。寻找答案，是每个的宿命。我为什么不自由？好像，只要我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，我就永远拥有了自由。可是，无知如宇宙茫茫，虚空遍布，明白如黑夜之萤火点点。

于满目春色中莫名伤怀挥之不去。我尽力沉静下来，再问：我为什么不自由？

我想，那是因为身后的山下有很多社会秩序，它如同巨大的齿轮，安排着每个人。我见一个老者少年卓绝的求学背景，一路以理想的名义做了种种作为事业，见他老矣，我再看自己那将要去往行走的山峦，像极了他少年的来路。似乎一切不过一代代人的欲望轮回。

千秋万岁名 寂寞身后事。在生命结束后一切方如一根火柴在宇宙的虚空无际之中，一点点熄灭，灰飞烟灭。

及此，我斗胆放下，脱离整个社会秩序，行走山间云海。可是我也不自由。我冷眼拿起，进入俗世纷扰，可就算及至功成名就，我亦知那不见得即到达自由。后来，偶然在一个凉风里转悠的夜骑之中突然明白：空有自由的形式，不是自由本身。自由无关外境，在俗世可自由，在山林亦可自由。

自由是一件需要灵魂与直达本心的事情。

自由，念念之间问此心

佛言：佛在自心自性。直心是道场。

走过万水千山，种种造作不过攀援于外。不悟时隔着山峦起伏，即悟时不过一个恍然顿悟，山峦皆陷落。及至明白，便无可言语，待有言语，不过回归本心，明心见性寥寥片字。

念念之间问此心，即是自由。于此，身在山川隐居，犹然不拒世事，于人间烟火之中知其乐趣。身在尘世繁复纷纭，亦不觉搅扰，只如身在青山静水。自由，与身处何境无关。如果自见本心，那么在哪里都处在自由的根源处。

贫穷孤独也许会导致不幸福，但自由本无关外在处境起落。贫贱不移，何况人能到达此境自由定会使处境圆满。虽然心境不受顺逆影响，但求得有生之年圆满是积极作为。

那么，自由到底在哪里？自由，就在人敢于忠于自己。不自欺，则世无欺。

自由，就是念念之间看着自己的心。

在残缺破碎之中，清净圆融

看见自由，自见本性。不等于世界本身至此完美无缺。虚云，一生修行佛法，晚年犹然被打得几近死去。人在看见自己之后，还是活在俗世，需接纳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完美的事实。

没有完美的世界，没有完美的人，亦没有完美的处境和时命。接纳这个现实可以免去很多艰难，与拔剑而起的嗔痴及自造囚笼。

接纳这个世界的不完美，如莲花长在污泥之中，不影响其失香远益清。接纳自己的不完美，所爱的人不完美这个事实，可以减少很多强求改变的执拗与苦痛。接纳人的处境所遇不完美，也就有了不受外境境遇好坏左右的平淡。

但接纳残缺破碎，不是为了生出麻木。而是为了在定力之中去改变。在短暂的一生，于破碎之中实现另一种诗意栖居。在不完美中化残缺破碎为清净圆满。

人不自由，是因为恐惧，比如恐惧生死之间的得失。四月初，去京城法源寺。穿过几条胡同，终于找到了此地，当时正遇寺中丁香花灿然，游人红唇在和风煦煦中拍花，猫咪在寺中石阶上打盹。而旁边即是清代有名的菜市口刑场。寺庙与刑场毗连，宇宙浩瀚，历史漫漫，相比出现过的种种波澜壮阔的风云得失，日间这些小得小失算什么。何况那些大风大浪在宇宙中亦不算什么。

人首要是寻求自身内在的独立。灵魂一旦独立，也就不耽于外在顺逆。纵观历史和当下，别说功败垂成，就是天大冤屈，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大委屈事。古往今来，沉浮起落，重要的是在“起高楼，宴宾客，楼塌了”的种种人生起落境遇中，自持平淡与定力。不受外在是非曲直扰乱，常持自有青天日月的平淡豁达。

不明白时劈柴担水，明白了还是劈柴担水。人间一切皆有意，并不是一代代人的欲望轮回。意义就在于生死之间的过程。比落于虚空，更重要的是看见虚空，依旧积极作为。自由，就是身处尘世与束缚，没有束缚。自由，也即不论身处在何时何地，见此心。